耿照背负着她,僵在原地,一颗心不住下沉,直坠入无底深渊。
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悚栗,远比面对任何强敌、任何生死关头都来得更加彻骨。刀剑加身,不过一死,然而眼前这数以百计、乃至成千上万的云石雕像,却像一只无形的手,扼住了他的魂魄,让他遍体生寒,动弹不得。
这些雕像栩栩如生,或坐或卧,或立或倚,每一尊的神态、身姿都无一重复,仿佛将女子一生中所有可能的风情与姿态尽数捕捉,凝固于此。她们的胴体丰腴惹火,曲线毕露,那毫无遮掩的赤裸带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欲望,仿佛雕刻者倾尽了毕生的痴迷与执念,才造就了这片欲望的森林。
而那每一张脸,无论巧笑倩兮,抑或蹙眉微嗔,无论含羞垂首,抑或纵情舒展,竟无一例外,全都是石欣尘!
“……欣尘姑娘?”
耿照感觉到背上的人儿在不住地颤抖,那股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,直透入他的骨髓。他想开口安慰,声音却卡在喉咙里,干涩嘶哑。他不敢回头,怕看见她脸上绝望的表情;他更不敢多看,怕那些雕像眼中流露出的、属于欣尘姑娘的神采,会将他的理智一并吞噬。
石欣尘没有回答。她将脸深深埋在耿照的颈窝里,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,濡湿了他的衣领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仿佛连胆汁都要呕出,那是一种比肉体创伤更深、更屈辱的恶心感。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物,被无数双贪婪的眼睛肆意检视、亵渎,而自己却无力反抗,只能任由这无边的黑暗将她淹没。
是谁……是谁做的?
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。她想起了父亲石世修,想起了不应庐里那些他从不轻易示人的收藏,想起他那双在打铁时专注得近乎痴狂的眼睛。一阵恶寒窜上背脊,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“我们走。”耿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不再去看那些令人心胆俱裂的雕像。“这里……不是久留之地。我们马上离开。”
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,像一根定海神针,暂时稳住了石欣尘即将崩溃的心神。她没有力气说话,只是用尽全力抓紧了耿照的衣衫,仿佛他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。
耿照背着她,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雕像,向石窟深处走去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脑中飞速运转。这写实入骨、甚至带着病态痴迷的雕刻风格,他在玄圃山上见过类似的。普天之下,能有如此鬼斧神工技艺,又对欣尘姑娘有着这般近乎疯狂执念的,除了那个人,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。
——“布衣名侯”石世修。
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,重重压在耿照心头。他不敢将这个猜测告诉背上的女郎,那对她而言太过残酷。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亲情支柱,竟是这场噩梦的始作俑者,这会彻底摧毁她。
石窟深处,光线愈发幽暗。那些独立的雕像渐渐稀少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疯狂、更加骇人的景象。四壁与穹顶之上,层层叠叠的裸女浮雕彼此交缠、穿凿,仿佛无数肉体在痛苦与狂喜中融为一体,形成了一幅巨大而扭曲的地狱变相图。在这片由欲望和疯狂构筑的“肉林”尽头,竟又是一面与入口处别无二致的莲火石壁。
“看来……出口就在那里。”耿照低声道,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。
就在此时,石欣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:“等……等一下。”
耿照停下脚步,回头看她。女郎的脸色苍白如纸,但那双美丽的眸子却异常清亮,她指着不远处一尊半跪在地的雕像,那雕像双手掩面,仿佛在无声地哭泣。
“那……那里……”
耿照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,只见那尊“石欣尘”雕像的脚边,散落着几件不属于这里的物件:一截烧焦的木棍,几片破损的布料,还有一个变了形的铁水囊。
是方骸血!
耿照心中一凛。智晖长老说将他扔下龙神湫,他果然也是通过潭底的阵法来到了此地。看这些遗留物,他似乎在此停留过一段时间。
一个念头闪过耿照的脑海:方骸血那般乖戾残忍之人,看到这满室属于石欣尘的淫猥雕像,会作何感想?他会暴怒地将之尽数捣毁,还是……
耿照不敢再想下去,他背着石欣尘快步上前。走近了才发现,那尊掩面哭泣的雕像并非一体,而是由两块云石拼接而成,只是匠人手艺太过高明,几乎看不出接缝。而那几件遗留物,恰恰就散落在接缝旁。
“他……他发现了什么?”石欣尘喃喃道。
耿照将石欣尘轻轻放下,让她靠着一尊还算“干净”的立像。他拾起那截烧焦的木棍,发现断口处竟有被利器切割的痕迹。他蹲下身,用木棍小心地撬动雕像底座的接缝。
“喀。”
一声轻响,雕像的基座竟应手而开,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方形入口。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阴冷气息,从洞口里扑面而来。
石欣尘脸色一变,下意识地抓住了耿照的手臂。
耿照拍了拍她的手背,示意她安心,然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,探头向洞内望去。
洞里别有洞天,竟是一间小小的石室。室内陈设简单,只有一张石床,床上躺着一个人。那人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,一动不动,不知是死是活。
耿照心中一紧,难道方骸血并未离开,而是藏身于此?他将火折子凑近,看清了那人的脸,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。
那不是方骸血。
而是一个披头散发、形容枯槁的……女人。

